
雨月
BY洛羽听岚
序
雨水浸润的古镇,岁月惊心,传唱着不老的歌谣。那些远去的碎影踏着旧时道路,重复着,轻叹着,碾过情殇花葬的曾经。雨月的梦境,恍如流年偷换的惊叹,风起,湮没的是非,淡不去,那红颜一刹,遗落的浮生迷梦。
一
日落了山头。天便阴沉了脸。冷雨细细刷着青石板,有一笔没一笔地勾描着凹凸不一的纹路,处处可见他慵懒的画作。
这已不是今年入春的第一场雨了,清寂的巷子里鲜有人经过,即使走着的也绝不会落得个淋雨满街跑的窘态。出门的人都早已习惯,随身带着把伞,便不用时时担心老天爷的变脸了。大体也只有外乡的人,会在这种日子里。蒙受一点上苍布施不及的垂青。
“雨月……”幽深寂寥的弄堂,曲曲折折连通着四面八方的小径。一个白衫书生样貌的年轻人不疾不徐地从光的影处走向明处。雨濡湿了他的发,粘在衣襟上,略显狼狈,清秀的面容被水珠淋洗,带上了不甚自然的白。他紧紧怀揣着一把红面八十四骨的紫竹伞,仿若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着。周遭再无旁人经过,这怪异的举动倒也成了理所应当。
“雨月,你醒着吗?”生怕惊动了怀中的佳人,弈竹再一次轻声唤道。刻意压低的嗓音,沙哑中透着急不可查的温柔。
“笨书生,为何不将伞撑起?”似是刚从睡梦中清醒,雨月的话中带着些微的恼意。像是恶作剧般,动了动伞身。“不是早和你说过,你权当我是把会说话的伞便是了,何必拘泥于那些世俗的纲常。雨日不撑伞反而以身护伞,你当真是个笨书生。”叙叙叨念不歇,伞身动得更为剧烈了。
“雨月……唉,快到客栈了。”忍不住一声长叹,他将怀中的伞抱的更紧了,稍稍压制住了骚动不安的雨月,嘴里又飘出一句话来,只是这话说得太轻,轻的隐没了声息,隐没了情动。“我若是在意,便不会有这般举动了。”
夜深了,雨泼洒的更为放肆了。
隐约可见的灯火映出积水中的辉煌,犯了潮的人家一户挨着一户,浑身湿透的弈竹不觉加快了脚程,一路溅起的泥泞污了白净的袍子,顾不上湿腻的发挡住了视线,匆匆赶向那片灯辉。
“哎哟!哪来的混小子,走路不长眼啊!”拐角处,不知何时伫立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来不急停下脚步,弈竹整个人迎面撞上。还未清醒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领口一紧,整个人被一股蛮力提起,双脚离了地。
“你……”一时喘不上气,惨白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借着幽暗的灯影,弈竹诧异地发现对方通亮的头顶竟无一根发。“和尚!”
“啧啧,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一个病弱书生。”略显鄙夷地嗤了一声,那一脸土匪像的粗野汉子一把将弈竹扔在了地上。正欲转身离去,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倾身压向弈竹。“你的身上……”
“给我离远点,你这野和尚!”感觉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酒味,弈竹的眉头不觉紧皱成川字。倾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脚步略显不稳地站起身。
“你身上有妖气。笨书生,你可知你撞上了妖物。”和尚取出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烈酒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混沌的双眼有了丝清醒的明朗,他挑高一边的眉毛,略有所思地看向弈竹怀中紧紧拥着的紫竹伞。
“我看你才是妖怪,还是头黑熊精!”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弈竹不禁一惊,难道他看出雨月的身份了?心中一阵惶恐,弈竹将怀中的伞又拥紧了几分,壮起胆子大声骂道。
“书生就是书生,这天下的书生果真都一个呆样。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好自为知吧!”举起酒壶,和尚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酒,摇摇晃晃地走出狭长的巷子,远远地,忽的听到他状似疯癫地笑道,“世人笑,疯人闹,醉酒难逃,现世报。哈哈……妖也笑,仙也闹,颠倒一世,又何妨。人生不过虚空梦,梦醒百年,何事还如旧,不如醉酒,不如醉酒啊……”
“疯子!”不知是否是被和尚的话惊到,弈竹的脸上一片死灰。直到那摇晃不稳的身影在不得见,而那刺耳的话语也再不可闻,他才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般,低声骂道。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一阵虚荡,像是过往坚信的事物忽然断了根,再也握不紧了。“当真…是个疯和尚……”紧握伞身的手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轻颤。
镇上的客栈并不多,稍有名气的当属临近浣水的云谪客栈。特别是适逢这样的雨夜,楼上楼下早已宾客满座。不消向人打听,远远得便可见其酒旗迎风,灯笼高挂。
踏进店门时,弈竹早已衣衫尽湿,那些上等的锦缎浸了水,紧紧帖服着身躯,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不适的寒意。热情的店小二全然不顾他铁青的脸色,颇为自得地介绍着店中的招牌菜,倒是掌柜看出了弈竹脸上的不耐,挥手将那嘈嘈的伙计驱走,亲自上前招呼。
“公子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呢?”
“给我间上房,再准备些酒菜,送至房中即可。没什么大事,不要来打搅我。”板着一张冷脸,弈竹的口气满是火药味。发间的水珠不断滴落,沾湿的面孔,燃着怒气。
“好好好……我这就给您准备。”生怕触怒了贵客,掌柜应得唯唯诺诺,一转身却又换了一副嘴脸。
“小二,还不快给公子带路。”
将一身湿透的衣裳褪去,弈竹换上了一套青色长衫,尚未阴干的发随意地披散着,不同于先前的狼狈与儒酸,眉宇间多了几分张扬与狂肆,再不似一位赴京赶考的书生。
弈竹,你还在生那和尚的气吗?”被置于桌案的雨月突然带笑地问道。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略显懊恼,弈竹用力地爬梳了几下湿濡的长发。不甚愉快地回想起不久前在巷中的偶遇。
“可我看他似乎挺关心你的。”忍不住低笑了几声,雨月故作正经地说道。
“不要胡说!那个疯和尚不过是在招摇撞骗罢了,满身酒气,哪像个出家人。”似是身上仍残有那僧人的酒味一般,弈竹有些嫌恶地振了振衣袖。
“唉……”不再玩笑,雨月疲惫吐出一声长叹。
“怎么了,雨月?”
“那和尚必是经历过了什么,他的眼中有着和他相似的幽光。”
“他?哪个他?”话一出口弈竹就后悔了,雨月的口中的他除了那人便不做他想了。
“都是那么的哀伤。弈竹,为何人总有这么多的不幸与伤痛呢?”雨月对弈竹的问题避而不答,缓缓地伸展伞身,浮在半空中,幽幽地问道。
“我也不知啊,大概是上苍要人多灾多难吧。高高在上的人总是爱玩弄低贱渺小之物。”
“是吗?”重新回到桌案,雨月再次陷入沉默。
“雨月……”
“我睡了……好累……”
“……嗯……”听出雨月的疲倦,弈竹将紫竹伞轻轻放置在了软榻之上,草草宽了衣准备歇息,耳边却传来雨月细微的呓语。“墨玉……”
心猛地一抽,无来由的微微发疼。不愿多去辩解那莫名的感伤,弈竹紧闭着双眼,只希望尽早入眠,冲淡去心中躁动的不安。
一如过往的每一个梦境,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段。紫衫的少女撑着那把红面八十四骨的紫竹伞,在雨中彷徨,孤寂冷落仿若谪仙,迷失在这曲折幽径。那曲曲折折的小径向远处不断延伸,没有尽头,与天相接。雨一直下。淋湿了天地,也淋湿了那一缕带着愁怨的芳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