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真实的轮廓
“死者约瑟夫•季南,二十四岁,莱姆赫兹大学法学研究生,品行端正,生前无任何不良嗜好,无吸毒或犯罪的前科……啧!这个‘待考’的标注是怎么回事啊……”
“啪”的一声,雷诺不耐烦地合上了手中的报告书,毕竟是仓促而成的总结,且又不是得到重视的案件,作为警视系统能做到这般已是不错,不过就现阶段而言,这些情报对他的作用都不大。他趴在桌上,盯着办公桌上已经冷掉的咖啡,陷入了沉思。
在伦敦这样的大都市中,一名事隔多日才被发现的死者,由一名偶然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官,在工作的途中,于顺便进入的花店内,与同一所学校的,且是经常来往的三个朋友之间建立起联系。这样的事情,如果换算成概率的话,那么数值将会是多少?
抓了抓满是头皮屑的头发,雷诺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的思考着。
如果真如李秋林所说的那样,死者与另外三人是有过来往的朋友的话,那么在自己提到这个案件时,那三个人并没有显出太大的情感波动是不是有些可疑或者是奇怪了呢?不,不对,那个乔治似乎有些动摇可也不排除对方本来就讨厌这类话题的原因……
等等……!这是以什么作为前提的推测!?雷诺想道,自己那个时候并没有说出死者的姓名啊,这种事情是在三人走后才听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说的,要怎样去看待那三人的行为,以及她为什么知道这种情报……
可是,那个约瑟夫•季南失踪了这么多天,身为朋友的那三个人不应该感到一点担心吗……?
“死者生前似乎就是个喜欢独自外出的人,而且经常几夜不归,据死者的导师们说,这种事早就是见惯不惊了……至于对导师们这方面的教育管理,也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套话罢了。”雷诺想起了几小时前总结报告会上公布的报告。
该死,这方面也不对。雷诺抱紧了脑袋,在那天后来对莱姆赫兹大学的师生进行暗查中,雷诺特意避开了当面调查在花店中见到的三人,而是让同事前去询问,所得到的不是毫无价值便是差不多的情报。而且在得知约瑟夫已死去的事实后,三人也都表现出合乎情理的悲伤。
我到底在这里瞎思考个什么劲啊?雷诺微微苦笑,但却根本阻止不了思绪的一次次空转。
或许让他疑惑地,是那个名叫闻倩的女孩避开他用汉语向那个女人询问的事情。
最近,只要一提到有关那个女人,那个名叫李秋林的中国女人的事情,雷诺就觉得自己原本理智的思绪全部扭成了一团然后被丢到大西洋的某处去了。
雷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回长背椅上,把报告书举过头顶翻开,目光盯住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
——“约瑟夫•季南,跳楼自杀死亡。”
“这个样子,真的就可以了吗?”雷诺喃喃自语道,他不禁回想起那一日,他最初见到李秋林时所经历的一切。
那一天,雷诺被告知了“一切”——有关这个世界的“真实”。
“刑警先生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就如同你眼中所能见到的一样?或许其实就有一件东西站在身旁,只是人们看不见罢了。
“什么是真实,那个真实,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人类的真实感,总是以眼中所能见到的一切作为基础和第一优先,对身边的诸如历史、地理的知识,既然不是亲身经历,亲身走访过,又怎么会有真实感?事实上,这种认知事物的方式本质上并没有错误。
“但是,人类是不能只靠着个人经历活下去的,于是,以经验为基础的感性认识,和以知识为基础的理性认识,两者之间必然会产生激烈的摩擦。
“人类的科学已经证实了我们的生命是怎样诞生、发展、消亡的,但是,若是站在你面前的人显露的并不是此时的相貌,若是你能看见那些构成‘人’这个要素的本质结构的话,你还会认为,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一个‘人’吗?
“你眼中的世界,真的是真实的吗……”
怎么回事?这个女人突然间……雷诺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耳中听到的似乎全是打着科学旗号的某种新宗教理念。
“不用怀疑不用着急不用诧异,我既然决定了向刑警先生和盘托出,自然是打定了主意,我确定了,明明是同一类人,刑警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惊慌。”李秋林笑道,“刑警先生一直都有一个秘密不是吗?虽说守着这个秘密可以平稳地过着普通的生活,但刑警先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探究这份不同寻常之处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了解……”
“不了解,但可以理解。”李秋林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雷诺的话,“我太苯了,竟然现在才想明白,我为什么下意识地拒绝喊你的名字。在这个伟大的洪荒大源之力下,是什么理由让一个人对我自报家门说,他姓斯托里呢!?”
“你在说什么!?我姓什么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你说的是什么秘密!?你知道什么!?”
李秋林愣愣地望了雷诺一会,随后她竟是掩饰不住惊讶的笑道:“原来如此,真的,原来刑警先生真的是……是我多言了,刑警先生忘记刚才的部分言语也没关系,但为了我们的对话能继续下去,我倒是不妨让刑警先生了解的更多一些吧。”
“什么?”
“喂,刑警先生,害怕被孤立而拒绝也没关系,但你还没发觉吗?从刚才开始,身旁的人不都是不动了吗?而且,我们一直在交谈使用的,并不是英语哦。”
宛如一道直落的雷击,雷诺愣了愣神,直到这时,身旁才重新响起了街道的声音,光彩也流转了起来。
雷诺望向站在更高台阶上的李秋林,警局大门的亮光使得李秋林的身影如同圣母像般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又神秘的光晕之中,但此时的雷诺并没有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刑警先生很难相信是吗?”美丽的嘴唇浅浅地笑开,曼声轻扬,“也对,人们总是力图活在自己‘日常的’生活之中,对打破平衡的事物通常都不愿意接受。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不为一般所知的异常事件存在的,所以才需要我们这样的‘调律师’。”
“调律师……”雷诺喃喃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觉得喉咙一阵干燥,“你是想说,你就是那种消灭那些……东西的正义的使者?”
“刑警先生科幻电影看多了吗?我们又不是那种拿杀戮当耍帅手段的刽子手。”李秋林取笑道,“我们只是拥有各种各样的特异之处,我的‘视力’能让我看见那些事物,同时具有与之对抗的能力罢了。”
“‘视力’?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让人忘记有关你的事情那样的东西吗?”
“对,刑警先生只是被动地在使用‘听力’……好好,我不说了,而我这边则是在学习了对应的知识后主动使用的‘视力’,该说是强制性的催眠还是诉诸于无意识下的精神暗示呢……都无妨,反正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暴露在一般的社会体制之下,所以让别人遗忘这段记忆是责任,也是义务。”李秋林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样你还不能理解的话,就简单地把它想象成‘魔法’好了,虽说我们与那些‘魔法师’其实是有很大不同的。”
完全听不懂这个女人在说什么!雷诺在心中对自己这么喊到,不要去思考这个问题,这明显是被拉入了对方的步调不是吗?他觉得自己的思考回路开始冒烟了。
“光说你果然是不会明白的,不,是不愿意承认吗?总之,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段实例吧。”
李秋林丢下雷诺径自走进警局,雷诺愣了一愣,急忙追了上去,不管怎样,人可是他带来的。
冲进大门后,雷诺看见李秋林正在服务台说着什么,他赶忙走上前去。服务台的接待员对雷诺行了一个礼,目光一时显得有些恍然,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你做了什么?”雷诺越来越觉得诧异地问道,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块冰滑进了胃里。
“请那个人告诉我刑警先生顶头上司的办公室在哪里怎么走而已。”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随便就告诉你这个外人知道?”雷诺反驳道,声音却有些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同时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李秋林却是没理会他,早已提着手提箱走开了。
雷诺向四周望去,进入警局内部的人是不可以携带什么大型物品的,行李箱之类的东西都得暂时寄放在前台保管,但此时四周的工作人员却仿佛对拎着那个对女性而言稍嫌大了些的手提箱走入的李秋林视若无睹。
该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雷诺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大步赶上了已走进电梯的李秋林。他此时或许是在微微地期待,等见到那个以公正而又严厉,具有深刻的观察力与判断力而闻名的铁腕上司后,说不定能把事情拉回可理解沟通的范围。
可能吗?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尖锐的讽刺。
很快事实便证明了,雷诺的期待完全扑空了方向,而那不祥的预感却是准地不能在准的应验了。
从警局出来后,雷诺与李秋林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天空持续飘落着雪花,圣诞节的气氛也仍旧浓厚,但此时雷诺早已把圣诞节的什么事情统统扔到脑后去了。
“这个样子,你多少已经可以理解了?”李秋林说道,一边频频换着提握住手提箱的手。
“完全不能理解。”雷诺看着身旁的女子不停地把空闲的手举到嘴边呵暖。
“真是顽固呢,但是你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惊慌失措,倒显得我很有几分惊讶了。”
“冷静是父母亲过世后遗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中最坚强的一个特质了。”
“是吗?”李秋林微微低下头去,“已经过世了吗?你的父母。”
“啊,两人去度假时,车子失控撞破了海崖边盘山公路的护栏掉下去了,我也没见过其他的亲戚,于是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对这样的状态从来没有什么想法吗?应该是的,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刑警先生就是这样一种人呢。不过,听上去生活会很辛苦呢。”
“也不会,没必要有什么特殊想法,而且我虽然没见过其他亲戚的面,但听说是已去世的外祖父的一个好友愿意资助我,所以那时还只是小孩子的我才能顺利进入学校读书并毕业。”
“然后选择了成为警察?”
“虽说我很想感谢援助我的那个人,但对方却表示不打算与我见面,原因是长辈间的旧事我自然不会知道,不过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也能成长为一个能帮助别人却不求回报的人就好了。”明明是在对不知为什么要向李秋林讲述自己的过往感到不耐烦,雷诺的声音里却透露着一丝自豪,“打击罪恶,保护弱小的刑警这份职业,应该是最合适的吧。”
“真是伟大高尚的理想呢,虽然听起来有些孩子气,比如刚才那句‘正义的伙伴’之类的。”李秋林轻笑道,复又看了雷诺一眼,微微扬了下形状优美的眉毛,“果然啊,不过是在什么情况下,斯托里就是斯托里,与我们家的脾气秉性一点都不合。”
家族?这个词样和我是不合的。雷诺想着,可就在他打算开口询问什么之前,李秋林却抢先说道:“但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一般都不会形成这样的性格的,所以说我面前站着的果然是一个独特而又有趣的人,对不对,刑警先生?”
“……”雷诺一时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对方或许是对他的姓氏有所保留,但看来是不打算说出一个字的信息了,他换了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我们’,是包括了现在被你胡乱定义的我,还是说还有其他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很多,但很分散,在整个‘里社会’中,我们是少数,若是放到整个人类社会中,我们就更是极少数了。”
“‘里社会’,那是什么?”
“像我们这样不同于一般社会秩序下的人们组成的社会的总称。而我则是被称为‘调律师’的那一类人,工作便是用‘视力’发现‘里社会’在一般的社会里引发的异常并予以纠正而已。”李秋林再次换了一下提着手提箱的手,“对这个世界的平衡和‘里社会’的保密不造成危害的行为和事件,我们也没有理由出手。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对付,或者说是消弭这个世界上原本不应产生的不和谐而已。”
“既然是要保密的话……”
“刑警先生多少也算是这边的人,不过是你承认不承认的问题而已,而且就算刑警先生你大声宣传出去了,你认为会有人相信吗?”
雷诺想起了他刚才才见过的:上司在李秋林的注视下突然变化了的眼神和表情。
“顺便奉劝你不要那么做哦,因为将祸言者抹杀是任何一个‘里社会’的人的责任与义务。啊,刑警先生倒是不用在意我,因为我与那些抱持着使命感和责任心的调律师们不同,我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罢了。”李秋林对一时愣了下的雷诺笑笑,提起了手提箱,拍了拍古旧感十足的箱面说道,“这里面,可是收集了无数可被一般人称为不可思议的美丽事物喔!虽说我并不是对自己的身份和拥有这种能力感到不满,但比起使命责任什么的,将能力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上才是最好的吧。”
不明白,不能理解。雷诺在心中想道,这种事情,对身为一名刑警的他来说,根本无法认同却又无法全盘否认。
总而言之,他(她)们不是所谓正义的伙伴,只是一群努力维护着某种秩序的人而已。
而且,面前的这个人,还宣称自己是这些人中最没有正义感的一个。
这种听上去完全是疯子或神经症患者的言语,真的可以相信吗?
但是,雷诺的心中却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让他隐隐觉得喘不过气来。未知的事物永远比已知的事物更具恐惧感,不过,仅仅因为这份恐惧,就可以否认未知的真实存在吗?
——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曾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语。
雷诺感到自己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秉持着的世界观和人生的理念正在受到挑战。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刑警先生没有被我的‘视力’影响到,啊,我保证,除了那一份‘听力’,迄今为止刑警先生都绝对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而已。至于日后要选择哪边,刑警先生自己决定就好,毕竟这么多年来不也就这么生活下来了吗?”李秋林笑道,“至于和你说这么多‘亲切’的话,因为我看来要在这个城市多逗留一段时间,既然能遇到有些特殊而且又是当地的居民,当然是希望能得到协助了。”
“你是说,要我协助你!?”
“刑警先生的耳朵是不会听错什么话语的,如果我的话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那一定是我的英语水平太差了吧?”一丝巧笑浮上了面庞,“而且,协助的前提条件就是彼此多了解一些不是吗?”
“你有开诚布公吗?”雷诺勉强挤出一个苦笑,“我不知道一个连身份与履历都没有的人会有可以托付信任的可能。”
“那种一般的社会证明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弄来,只要去协会……不行,这里是伦敦,要跑远点弄的话就要等上一段时间……”李秋林轻叹了一口气,“真是的,为什么会遇上一个我不能干涉的人呢?真是麻烦。”
“你刚才不还是说希望我协助吗?怎么又突然说麻烦?”雷诺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真是反复无常,“还有,那个‘协会’又是什么?”
“好奇心会杀死九命猫。”李秋林所答非问地说道,“不说这个了,当务之急是解决我的住处问题吧?”
“什么?”
“你的上司不是命令过了,‘在李小姐逗留期间,给予一切条件上的协助’?”李秋林提着手提箱,转过身望向雷诺,“既然有不用‘眼睛’就可以借住的地方,我也不打算再去找旅馆,而且,我的钱也花光了。”
雷诺愣愣地注视着面前露出决世笑容的女子,再一次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所谓的语言存在。
四十分钟后,洛丹街22号,一家已经蒙尘的店内。
“这样可以吗?借用刑警先生母亲的花店。”
“无所谓,反正她已经去世了,而且,妈妈应该也会为花店能重新开张感到高兴的。”雷诺揉了揉鼻子,把一串钥匙交到李秋林手上,“我虽然答应你可以随便使用这间店面,但是,这并不表示我相信你那一套说法,我是一名刑警,而像你这样的无证偷渡客我也决不会放任不管。”
“是这样吗?”李秋林巧笑道,望向橱窗外纷纷而下的落雪。虽然嘴上说着无所谓,但想在母亲去世后保住这间店面,一定是费了不少辛苦吧?
“刑警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孝顺也很有正义感的人呢!”
“不用你管。”
………………
…………
……
突然间,雷诺打了一个激灵,他快速地将报告书翻到某一页,死死地看着。
雷诺定了定神,猛地合上了报告书,站起身来,披上风衣推门走出了办公室。
没有遗书,没有目击者,仅仅从现场的勘察来看,约瑟夫•季南自杀的可能性高达99.89%。
但是,谋杀的可能性终究不是零——如果没有谎言掺杂在其中的话。
雷诺走出了警局,向着洛丹街的22号,那家曾属于他母亲的花店快步走去。
天空中,渐渐飘下了雪花。